一

前幾年我替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編輯了一套《青青子衿》叢書，邀請一些文史界的著名學者，選取深入淺出的文章，編輯成書，引發香港青年人對歷史文化的興趣，加深文化素養。倏忽過了兩年，到2019年一共出了八種，即是陳思和《我的老師們》、陳尚君《行走大唐》、陳子善《識小錄》、李伯重《新史觀．新視野．新歷史》、傅傑《舊籍新書經眼錄》、謝天振《海上雜談》、葛劍雄《悠悠我思》、李天綱《年代記憶》。聽說反應不錯，在內地還出了簡體字版，十分暢銷。出版社邀我再續編一套，廣邀國際學者共襄盛舉。於是，我又聯絡了美國、日本、歐洲、新加坡等地研究中國文化傳統的朋友，請他們自選一些代表性的文章，不過，還是要「深入淺出」，好引導年輕朋友進入歷史文化領域。這些朋友個個學殖深厚，如椽大筆一揮，經常就是傳世之作，聽說要求編一本「深入淺出」的選集，卻都戰戰兢兢，不肯隨口答應。理由是，寫給學術圈內人，可以引經據典，上窮碧落下黃泉，詳加考據，有討論，有辯駁，有千錘百煉的新說。探討學術問題，如抽絲剝繭，層層深入，把盤根錯節的糾結議題，一一揭開，然後再像天孫織錦那樣，編織成璀璨的圖景，光彩奪目。所以，動輒幾萬字，十幾萬字，乃至於幾十萬字，解決了困惑已久的學術問題。深入是深入了，淺出不來。

我就跟朋友說，深入是展示學問的高深精湛，可惜光深入不行，香港年輕人不肯看，任由珠玉廢棄草棘。世界變了，我們年輕時代尊師重道，老師說了算，可以「牛不飲水強按頭」，早晚有口渴了醒悟的時候，知道文化修養的重要；現在的年輕人不同了，從小學開始就有教育專家灌輸天賦人權，人人都有自我本體，學會了堅持自由平等是人權，批判老師是文化霸權，視不喜歡的學科若糞土，看不懂的學術知識如寇仇。他們經常說，我們是世界的未來，你寫的高頭講章，我看不懂，也有權利不看，還有權力把你放到知識鄙視鏈的底端。或許因為香港的社會風氣，「搵錢大曬」深植人心，年輕人有著強烈的反智傾向，從心底蔑視與人格修養相關的人文領域，只肯學習與飯碗直接有關的知識，如英文、電腦、金融之類，其次是需要花點功夫的理工、醫學與法律。